一
他人长得帅,便自然拥有美,也自然有了底气认为懂得美。他对美的看法特别,有他自己的诗为证。
    美,我想咬你一口
      ― 集前人句
    偶逢佳境心已醉,(唐,李白)
    五更桐叶最佳音,(宋,曾幾)
    四座喧呼叹佳作,(唐,苏涣)
    劈破佳人万里心。(唐,沈彬)
诗中的佳境,佳音,佳作,佳人,倒也基本概括了美的各种外在形式,但是题目有点吓人。美可以靠那样来拥有吗?读了这诗的丑友怯怯地问。他的生活中有好多例子可以证明,他并非虚张声势,
而是出言并行之。例如当他悟到简单是一种美时,他的改变使他周围的人吃惊。他会为了简化行李箱而在出差时忍受挨冻,在家里要看到没有一件多余物品的极简的美,但是因为对多余物品的定义分歧而和妻子离了婚,
那是他的第六任妻子,一位瑜伽教练。她认为简单是精神层面上的追求,就像作瑜伽时大脑的意守,否则生活是无味的。有一次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管弦乐《天方夜谭》,被那段销魂的小提琴独奏迷住了,
一定要从自己手里把那声音给弄出来,于是又迷上了小提琴。一大把年纪,从头学拉琴当然是一个笑话。他用“产品带教学”的方法,每天就聚焦在那一小节乐句上:
    6 –  
买琴后练了三个月,倒还得到了一点点感觉,按他的话,咬了《天方夜谭》一口。
他游历过很多的地方,见过,听过,阅过不少作品,人和事,最后对自己说,四佳里面最佳的还是佳人。不知道这是不是解释了他结过六次婚的原因。在婚姻上,他不是用简约而是用完美来衡量。有人说他不幸,
有人说他是当代英雄,不管是褒是贬,一致的说法倒是有,累。试想,自成年以后,平均六,七年结一次离一次,在中国可能接近记录。他也感到有点累,但又自我反驳,每一次不都是些实实在在的原因,
使自己不得不那样选择吗。有一次他悄悄在网上查过那些倍受崇拜的明星的结婚离婚的记录,有点震惊,但不知道在震惊来自哪个方向。玛丽莲•梦露, 3次,伊丽莎白•泰勒,8次,奥黛丽•赫本, 2次,格里高利•派克,
2次,马龙•白兰度, 3次,克拉克•盖博, 5次,查理•卓别林, 6次,柯克•道格拉斯, 2次 . . .
对他最为重要的婚姻是第一次和第五次,第一次使他有了进行后面五次的经济基础,第五次使他有了一个儿子。除了第一位,他的五位妻子都算得上是美人。
高颜值的男女,在文革年代,就像是混在淤泥和沙中的珠子。当改革开放的风咋起,颜值成为一种硬通货的时候,他进了大学。长期压抑的释放和对自信的重拾,使他初试牛刀就搞出了很大的动静:大一时,
他让系里的美国外教,一位涉世不深的肯塔基姑娘,把他作为夫婿带出了国门,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的留学生之一。数年后,当他的同学们还在为25美元的托福考试费用而伤透脑筋时,
他已经是美国大公司驻中国区域的代表。当他的同学们庆幸拿到学位在美国安定下来时,他已经在北京购置了四套房产,成了皇城佳丽们追逐的对象,然后“很不情愿”地,和那位肯塔基姑娘离了婚。
凭他的颜值,风度和财产,他择偶上的企望似乎都可以到达,那是多么辉煌的日子。在离了第四次婚后,他有点疲倦,下决心要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了。这样他和卢莉结了婚,有了儿子大虎。
卢莉是位开始坐冷板凳的歌唱演员,嫁了他以后,认为可以摆脱那些恶龊的竞争,过安定的生活了,于是他们到美国安了家,虽然他的工作仍然要在中国美国两头跑。一次外出归来,
六岁的儿子告诉他一位叔叔在家里呆了几天,这宣布了和卢莉的婚姻结束。他被从美国扫地出门,房产归了卢莉,因为他不在乎儿子的抚养权。以后,他们都各自结了婚,他在北京找了一位标致的瑜伽教练,
卢莉的新夫是一位东南亚富商。十二年后,新婚的两对又各自离了,他是因为观念不合,她是因为富商有了新欢。当他从儿子大虎那里知道卢莉离婚的事时,心中泛过很多思量。随心漂荡的游艇也有企望停靠码头的时候,
有亲人的家会更像一个码头。此时大虎已是十八岁的高中生,卢莉的模样仍艳丽如初。他告了几周的假,到他过去的家来探一探复婚的可能性。
二
这是晚春的洛杉矶,夜雨晨晴。
飞机一触地,他就开始打手机,一直打到出了海关,站在旅客低达厅还在不断地打着,拨得越来越频繁,情绪越来越焦急。电话那头应该是他的儿子大虎,得到的回答却总是“不在服务区(is not available)”。
在北京上机前,他已把航班信息用微信发给了过去,大虎明确地回复了他,并以温情的“洛杉矶机场见,我爱你(See you in LAX,I love you!)”结束他的微信。这是个星期六,大虎的学校没有活动,
此时他应当出现在机场,至少应有电话来确认行踪。卢莉家的电话早已换过,在卢莉为他人妇期间,他并没有寻求她的电话,和他们母子俩,他只有大虎这一条通讯渠道,他认为可靠的渠道。
他倒没有任何困难利用其他交通工具到达他过去的家,他担心的是“不在服务区”意味着什么。
又等了十分钟以后,他毅然地跳上了一辆出租车,顾不得司机是个印度人。
出租车载着他离开机场在世纪大道上往东走,这是一条十分熟悉的路。美国是怎么搞的,十多年了,这里一点没有改变。有名的世纪大道两旁没有添加什么新建筑,路上的交通还是那样不松不紧。
昨夜至今晨下过一场大雨,现正是艳阳高照,这是南加州最美好的时候。空气被洗得清澈无比,你可以不费力地看清楚任何距离的景致。微湿,略带花香的春风使你像置身于氧吧丛林,
那种微寒中的温暖让你萌生一种莫名的感恩之心。他静静地坐在驾驶座旁淘醉于久违的感受中。
汽车停在与A路相交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准备左转上A路。路口的车道并不拥挤,右车道还空着。他摇低右侧车窗想多吸些清新的空气,一辆老旧的浅棕色的丰田Camry轿车缓缓从后面开过来,停在右车道,
等待绿灯作右转弯。那车停稳后,驾驶人也开始摇下左车窗,大概为了同样的理由。他无意地望着Camry的车窗缓缓下降,突然惊了。
“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什么?”出租车司机不知道他在说中文。
“哦,没有什么。”英文答道。
Camry轿车的车窗落到底时,浅棕色的窗框切割出一幅绝美的女子肖像画。阳光斜照,车内光线朦胧,驾车人微微左转,神态安详,这幅图景堪与画廊里最好的的油画媲美。
“安娜•卡列尼娜!”他还是禁不住轻声喃喃着他惊讶的原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懂他在讲什么,除了他自己。他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有不可替代的膜拜之情,认为那是成熟女性美的最高代表。成年以后,他看过所有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电视,
没有一个女主角符合他所想象的安娜的形象。比如说,格雷塔•嘉宝(Greta Garbo),太荡;费雯丽(Vivien Leigh),太浅;苏菲•马索(Sophie Marceau),太年轻;凯拉•奈特利(Keira Knightley),
不够高贵。他心中的安娜的形象是在12岁时埋下的。那时上大学的哥哥在看《安娜•卡列尼娜》,他也乘书闲着时匆忙地看了一遍。书里那些复杂关系和道理他并不十分清楚,但几幅插图给他的印象太深刻。
其中一幅安娜的黑白画像,搧动了他的少妇情节,从那以后他认定安娜就该是那样子。啥样子?他在所看过的视觉作品中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他参观法国奥赛博物馆(Musee dOrsay, France)
看到《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夫人》的那幅油画,他确信,那美丽,善良,平静,自信的脸,那勇敢的眼神,就是他心目中的安娜。
他注视着旁边车里的这个女人,盘算着她和姆斯基•科萨科夫夫人面容的相似度应该是90%以上,那相差不足10%的是头发,她的是深黑而夫人的是深棕色。当然,看得到她比夫人远远地苗条。
交通灯转绿,打断了他的思绪。Camry不客气地开动了,右转弯上了A路。他眼光紧追不放,浅棕色的车慢慢加速,越走越远,他只来得及看到那车的后玻璃窗上贴着的一个装饰招贴,用高雅漂亮的花体字写着“МИР”,
这肯定不是英语,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三
出租车下了高速公路,进了他们的社区。
这是典型的洛杉矶市内的中产社区,房屋拥挤而规整,气氛单调,房顶上各色的沥青瓦是这里最活跃的景色。街旁无绿化,插着陈旧的电线杆,每条街都有,上面綳着的电缆就像琴弦,使街区如同一面巨大的古筝。
十多年了,这里同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但据说房价倒是涨了近一倍。他在拐弯处就认出了久违的房顶,那房顶不是沥青瓦,而是真正的磁砖瓦,是新式房屋的象征。当年他买这栋房,就是因为它建造的年代远比周围的新,
有鹤立鸡群之感。出租车开近了他才看到,家门前停着一辆警车,警车车门正对着房子的入口,表示警车和这家人有关。他感到有点紧张,这大概和今天没有人到机场来接机有关系,肯定有事故发生。
偷窃,抢劫,病患,灾难?有没有人受伤,死亡?想着想着,紧张变成了恐惧。他胡乱地付了车费,跳出车往门院奔去。
就在他将要去推开房门时,听到屋里传出男人的笑声,他戛然止住了脚步。那男中音的笑声像从喷枪里喷出,干脆而健硕,定是发自一付肌腱强悍的肺和喉咙,接着的是带有磁性的嗓音:
“不用谢,不用谢,我随时都乐意为你效劳!”
他按了门铃,卢莉开的门。他看见一位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客厅中央,卢莉比上次见面时衰老一些,但仍然姿色不减,她的的脸笑得像一朵花。房内的摆设已和当年完全不一样,
只是那座一米多高的大理石维纳斯塑像还依旧立在楼梯旁。
“这是泰勒警官,这是大虎的父亲。”她没有说“我的前夫”使他心里有点涩。
泰勒伸出手来握了下他的手,他觉得生痛。
还未坐定,卢莉和泰勒开始向他讲事情的缘由,像二重唱。
大虎上午开车去机场,遇到塞车,便抄一条小路过去。昨夜大雨,那小路的排水系统被损坏,沿路水漫金山。大虎想开车从水中趟过。他小心地沿着道路中心走,慢慢地总算开了过去。往回看,
跟在后面的一辆车却沿着路旁走,在大雨天,那时一种错误的选择。如他所料,那车突然栽进一个冲坏的排水道中,水立即淹到车窗,驾驶人是一位妇女。大虎很快从自己的车里跳了出来,
涉入水中去帮助困在车里的人。街旁的行人也都来相帮,同时打了911报警。事故最后是顺利解决,并无人受伤。
“大虎是个勇敢的汉子,我相信今晚的新闻频道会提到他。”泰勒说。
“大虎在水中泡了小半天,手机进了水,所以无法和你通电话。他现在正洗澡。”卢莉说。
他见过警察,那是在吃交通罚单的时候。他们像毛孔竖立,全身警惕的猫,不苟言笑地完成手续,又怒目注视你离开。今天这个警察如此不同,他穿着短袖警服,像一樽慈悲的塑像一样立在客厅里,
满脸笑容可掬。他坚实的胸肌几乎撑开上衣的纽扣,长着绒毛的搏击家般的手臂上方,制服的短袖犹如涂在上臂的彩画,他有十分标准的男人的腰臀比,脸庞并不十分标致,但精心修饰的小胡子使他很具男人味。
年复一年,他很少在自己的外形上缺失信心,此刻却感到被这笑声爽朗的男人压榨得很厉害,那是一种男女都不得不承认的,真正的男性的美。
大虎洗完澡走进客厅。他为自己的失约道歉,然后很快把话题转到了泰勒,而没有象东方人那样地过多关照久不相见的父亲。
“泰勒的警察站离我们学校很近,他经常到学校作义工,安全教育,体育活动都参加。你们知道吗,泰勒的歌唱得有多好!我们要他唱一首吧?”崇拜就是这种味道。
“唱一首,唱一首!”他跟着喊,其实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好。
“有专家在这里,不太敢。”泰勒看了一眼卢莉,卢莉避过泰勒眼光,那神态使他猜想他们之间可能有故事。
“唱吧!”卢莉说。
泰勒清了一下嗓子,宽厚的男中音开始在屋里回荡。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当我失落的时候,噢,我的灵魂,感到多么的疲倦)…”
他知道,是那首“你鼓舞了我 (You Raise Me Up)”。
唱到“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顶端)”时,泰勒用食指卢朝着卢莉弯一弯,招呼她参加进来。当卢莉那透明的女高音像明泽的细流融入奔放的大江,
他凭直觉肯定了他们的故事。
泰勒告辞时,又把他的手握得生痛。
卢莉去送泰勒,他从大虎那里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些事。泰勒和他夫人都是虔诚的教徒,和卢莉在一个教堂。泰勒夫人患病半年前去世了,自那以后,泰勒和卢莉交往甚多,他们同在一个唱诗班,
经常排练和作一些公益演出。他知道,卢莉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刚来美国时,因为语言问题和为扩大交际,泡过一段教堂,想不到她一直没有离开。就像十多年前,大虎告诉他一位叔叔在家里呆了几天,
他和卢莉便分开了一样,这次和大虎的谈话,使他决定不要再打扰卢莉。
他向大虎借他的车,说还有事要办。
“办完你的事快过来,等着你一道吃晚饭。”
“不用等,这事很花时间,我已经定好了旅馆,今天不再回来了,告诉你妈妈。明天我再和你联系。”
不等卢莉回来,他驱车离开了。泰勒的警车已不在门前。
四
他并没有定旅馆。他曽确信,可以在卢莉家住一段,即使那已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心血。就说楼梯前的那维纳斯塑像,是他花了一万多美元请人定制的,一米二高,整块汉白玉,
离婚时无法带走,暂放在卢莉家。更不要说为装修这栋房子,设计,选料,奔波的那些记忆,每个细节都力求达到他的审美高度。更重要的是,双方都已离婚,经历了这样多,而且有着血缘的联系,
复合的可能性应该是存在的。此刻,他感到一切都没有了,卢莉永远离去,这种感觉比离婚时还强烈。就连大虎对他也觉疏远,瞧瞧他对泰勒的那些赞语,那崇敬的目光,把血脉的感觉冲得淡淡的。
他开着车,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先是在当地道路上,后来又上了高速道,脑子中似乎想找一个热闹的街区,为什么?他也不清楚。握着方向盘,他想起了和卢莉的结识。那时他刚和第四位妻子离了婚,
闷着在家里省视以往,并练毛笔字消磨时间。看着贴在墙上的“天下三大行书”的彩印画,一种冲动溜进心里,他决定到台北故宫去见一见尚存的几大书法真迹。那天,他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巨大的玻璃展柜前,
静静地观赏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任何一位有点书法修养的人,在这世间极品前面一站,定会神魂飞扬,他也不例外。 正在想从那些浓笔和飞白上,看出点今人和古人的毛笔有些什么区别,
一个声音在旁边小声叽咕,“会不会是复制品?”他有点愤怒地扭头过去,一位标致的女士也在看这幅帖。见到她亭亭玉立的模样,肚中的埋怨和不满烟消云散得如此地快,连他自己也觉奇怪。像两颗磁石碰到一块,
他们很容易就自由交流起来。“我虽然是看翡翠玉白菜和东坡肉石的料,这书法也真是吸引人啊。”卢莉直率热情,那嗓音也像《快雪时晴帖》一样令人颠倒。他们发展得很快。他认为卢莉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女人,
决心要一起好好经营一个真正的家。可是,路才走了一半,在财富面前... 他忽然想起了今晚为什么要找一个热闹的街区,他要寻一家有电视的店铺,看看地方新闻里会不会真有关于大虎的报道。
天已经黑了。他找到了一家咖啡店, 里面有电视,在播放地方新闻。
他看了两场地方新闻,没有见到和大虎有关的报道,咖啡和甜饼却把肚子塞得咕咕叫,时间已近9点。像无家可归的单身汉,他掏出手机,寻找附近的旅馆。手机显示,当前地址A街的周围有好几家旅馆。
他楞了一下,A街不就是上午看见安娜的那条街吗?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心中叫她安娜。他跑到门口,那里正好有一块路牌,印着A街字样,不远看得见与它垂直的世纪大道。不错,上午安娜的车拐弯后就上了这条路。
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惊奇的主意。
五
时间不值钱的时候,人可以干出任何荒唐事来。他告假3周,想要做的事一天就有了结果,他有了一大块无着落的时间。他决定在这街上守株待兔,看能不能再见到他心中的安娜重新出现。少年时植下的期盼,
有时似乎已经隐去,其实它朦胧而坚实,有些会牵扯人一辈子,有些会在成年或老年时遇环境而大爆发,改变人最后的那点生活轨迹。
他在A街上定下一间旅馆,把大虎的车还了回去,另租了一辆。从第三天上午10点开始,坐在那家临A街的咖啡店窗前的椅子上,实行他的计划,他记得那天遇见安娜是在上午11点左右。
他的判断没有错,第四天上午10点45分,那辆浅棕色的Camry出现在A街上。咖啡店门口没有停车交通牌,当他的眼睛迅速找到背窗的“МИР”时,Camry已向街的远方开去,他很快小跑步追到街边。A街很直,
一眼可以望到一公里多远的地方。他看见Camry在前方街上的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接着重新开动,没有停顿,在A街上消失了。
虽然沮丧,海中的针有了影子,使他获得信心。他开着车,在A街上找到了Camry刚才停靠的路口。常识告诉他,Camry应该是在这路口以后的某个路口右转而去,他逐个路口查看。
第一个路口是一条通向高速公路的匝道。第二个路口通往一片商业建筑群,旁边有一个高尔夫球园。他转进这个路口,开到建筑群中。这里有七八栋办公楼,大片绿化地和停车场,有一栋办公楼的底层是一家Daily餐厅,
这是美国典型的办公楼区的配置。他知道,只有停车场能告诉他点什么,开着车转过几个停车场后,在餐厅附近的一个停车场,他看见了那辆浅棕色Camry。像看着网中的鱼,笼中的鸟,他的心轻松得有点受不了,
长叹了一口气。
已近午餐时刻。一辆大型的移动售餐车缓缓开进了小区,停在那边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一分钟不到就变脸似的支出了帐篷,挂出了菜单广告。他把车开过去,停到了餐车旁的停车场。办公楼的门洞吐出三三两两疲惫的人,
像嗑过的瓜子壳,大家不约而同奔向停车场,餐车和对面的Daily餐厅。
“老板,你这里人也不多,为什么大家都往Daily那边挤?”他在餐车前向老板买一只三明治,并好奇地问道。
老板拉着脸,没有答。里面的小伙计凑过脸来,说:
“那边有好戏可以看。”
“什么好戏,是自愿者的演出吗?”
“你喜不喜欢漂亮姑娘?要是喜欢,也挤过去看看吧!”
他的脑子很快一转,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于是站在餐车售货窗前不走,想继续听听老板和小伙计的还会说些什么话。餐车前一时没有客人,老板站着无事,嘣出几句:
“Daily的老板真会弄,搞了个演员来,吸引客人。”
“听说是东欧还是俄罗斯的。去年感恩节和圣诞节,她和用餐的客人联欢,歌唱得可好。”小伙计补充着。
“搞不长!”老板说着,过去照顾下一位客人。
一阵春风吹过,白色的樱花花瓣又抖落了一地,他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园区其实很美。除了南加州特有的棕榈树,樱花树和梨树间种在行道旁,梨花才露苞,樱花已开坠。他踏着花瓣向Daily那边走去,
顾不得人家会把自己想为喜欢漂亮姑娘的人。
Daily是一个小餐厅,屋内有近十张餐桌。门口的一大片空地被白色的活动围栏围住,安上了十张临时餐桌,从这布局可见这家餐厅在扩展。所有餐桌都已坐满,几个人站着等位。人们专注地用餐或互相谈论着关注的话题,
并没有什么看漂亮姑娘的气氛。虽然肚子已被三明治填饱,他还是站到了等位的人后面。
越过等位的人头,他看见一只红色的蝴蝶从餐馆的门框中飞出。不,那不是蝴蝶,是红色丝带在一蓬乌黑的头发上扎成的蝴蝶结,蝴蝶结下的那张脸正是安娜。她手托着盘子,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向餐桌送餐。
此时他并没有感到惊讶,餐桌上男人们的表情倒是有了变化。有的把举着的啤酒杯停在了嘴边,有的侧转身来,有的刹住了谈话,眼光都聚到了安娜身上,随着她移动。他十分清楚他们的感受,
虽然他们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夫人》。
六
他以后每天都到这家Daily来吃午餐。他开始有点懂得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周杰伦而逼得老父亲跳了江。有几次他得到了安娜的服务,遇到这种情况,他留下几倍的小费。她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和特别的感激,
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只是礼貌地用她带斯拉夫口音的英语小声说谢谢,然后自然地把钱收下,像高贵的人需要帮助时那样。他猜想她必定有什么难事,很想和她单独聊一聊,他愿意帮助她,也十分自信能够帮助她,
甚至... 他感到一种细微而朦胧的东西在心里滚动,那东西是和前几位妻子交往时都有过的,像是那种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关系的原始动力。找个机会对他来说并不难。当年为了接近肯塔基姑娘,
他在停车棚中“粗心地”把自己的和姑娘的自行车货架锁到了一起,从而结识了她。这思路有普遍性,只需稍稍翻新。最终他如愿所偿,得到了一个请安娜吃饭的机会。理由很简单而且自然,
他的车“碰巧”停在那辆浅棕色的Camry旁,电池死了,请安娜帮助车外启动。那天又十分奏巧,安娜不当班,只是到店里来和老板交涉一点事。
“我来向老板告假,有两个月不会再过来。”
“你要离开这个城市?”
“不,只是有点事要处理。”
“那更要请你用一次餐,感谢你的帮助。”
她以沉默表示了同意。
同类的场景对他来说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这一次实在是特别。他想起在街头看见那幅车窗中的人物画像才一个多星期,这之前,他儿时的偶像还不知道在宇宙的何方,时间空间的伸缩尺度太惊人。
这一次是她坐在客人的座位上接受别人的服务,神情不自在得可爱。她用手轻轻捋平微皱的桌布,把桌上的糖瓶和盐瓶放正,微笑着看昔日的伙伴们在餐桌间穿梭。小店忙碌依旧,只是不见那红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他们的餐桌在店的露天一侧,靠着木围栏。围栏外面是高尔夫球园,那柔美起伏的地面裹着嫩绿的草皮,像似捏一把就会渗出清水。透过高尔夫球园,看得见远山,南加州特有的春天的山,金黄中簇拥着新绿。
从山那边吹过来的阵阵微风,轻拍过餐桌上方凉伞的棚布,又把桌上的菜单掀落在地。
她欠身要拾菜单,他已迅速弯下了腰,手和头同时伸向菜单的方向。菜单正好落在她的脚旁,他又欠起身子,礼貌地把椅子往后移以腾出足够的空间。当他再一次弯下腰,手够到菜单时,他的头离她的脚只有不到半米,
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从菜单移到了她的脚。她穿的是一双中跟的高统黑皮鞋,虽旧但线条优雅,使他忍不住思量里面会是怎么一双脚。她大概觉察到他在注视自己的脚,脸上闪过一丝异常的表情,
本能地把左脚突然向后收回。稍猛的动作使她宽松的绸裤脚微微荡起,此时一阵小风窜过桌底,顺势把那裤脚掀高,离开了黑皮鞋。他清楚地看到,那黑皮鞋上方不是想象中的优美的脚腕,
而确确实实是发亮的金属从鞋帮伸向库管,就像正在浇注的混凝土桥墩上伸出的钢筋。假肢,他心里一惊,头像有东西碰了一下,一手捏着菜单,不自主地以慢动作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举动和表情,微笑着小声说了句,是的,同时故意把左脚的裤管轻轻往上提了一点,鞋帮上方十公分左右的闪闪发亮的假肢完全露了出来。她从他的手里拿过菜单,没有看,挥手招呼来一位服务员,
在他耳里小声说了几句,她知道这个店里什么东西最好。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当然。”
他失去了往日的灵气。他想努力地听她的故事,但思绪恍恍惚惚,注意力集中不到一处。串进他耳朵里的好像是些互不相干的单词,无法连到一块:南斯拉夫,科索沃战争,音乐学院学生,炸弹,腿,母亲,
满脸的血,父亲,相依为命… 他也察觉自己的失态,拼命想刺激自己恢复过来。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增高的颅压是乎起了作用,模糊地听得到她缓缓在说,象细细的水流。
“我来美国的路好像很顺利,但是父亲的却不是。来美国三年后父亲才拿到签证,他没有和我一道出来是因为他健康检查不合格,他患有严重的肾脏病,我都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样蒙混过签证官的。
父亲来美国后肾病又犯,不能工作,需要我来照顾,近一年来完全靠肾透析生活,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做两份工。父亲原来是贝尔格莱德大学的俄语教授。我的车后窗上的 ‘МИР’ 就是他给我设计并贴上去的,
那是俄语和平的意思。”
他睁园眼睛望着她的嘴在优雅地张合,一会儿又觉得耳鼓膜象灌了铅似的感觉不到空气中音频的振动,流进他耳里的细流又断了。脑子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奇思怪想从各个方向轻重不一地袭来,一时间他感觉不到外界,
但内视的神经却异常活跃。他眼前闪过断臂的维纳斯,为什么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简爱与瘫患在轮椅中的罗切斯特谈话,那样平静,是真的吗?一会儿又仿佛看见红缎床单上躺着安娜裸露的身体,
象一只平放着的形状不对称的步枪,这美吗?前妻和警察的歌声也随着传过来,有涩涩的味道,但很美... 人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神飞天外的潜能?谁知道!这次转瞬即逝的会面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种懊恼总是追他不舍,
为的是他此时行为和精神上的失态。他大半生珍藏于心灵深处的美好形象就在眼前,离他只有不到一米,他感觉得到那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夫人一样的皮肤,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看得见阳光下的她的散发如镶了金边的黑丝在飘动,但是为什么...
她还在从容地说着。
“我知道店里老板把我当吸引客人的花瓶,他没有什么错,我相信我也不会出什么错,只是尽我所能。我需要钱,我需要让我的父亲过得好一点,这就是一切。我对你和那些给我丰厚小费的人心存感激,
你们是那样慷慨又优雅,只不过想看看我或者和我说话。塞尔维亚的男人们的热情远不止这些,会做出些什么来谁都不知道。”
她语调平淡而真诚,象经过风浪的海员谈大海,又象涉事不深的女孩谈友情。
她抬起手来轻轻理了一下那油黑如丝的头发,似乎为结束这次谈话做一点提示。头微微抬一下,望向远山那边,没有修饰过的浓黑纤巧的眉毛下那双迷住过无数人的眼睛有液体浸润。她半张着嘴,像在说话,
又像没有说,但确实有微弱的声音从她那轮廓分明的嘴里发出:
“我要把我的一个肾给父亲。前些天去检查,配型成功,一个星期后做手术...”
她一点不在意谁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她为自己在说。
但有人会听得见这话,还能透过这话更看到她那浸骨的美。这是上苍,不是他。
(201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