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一月十七日，首先在亲友微信群里传来大表姐天香去世消息。随后从表姐的家人处得知了表姐离世前后的一些更为详细的情况。

表姐生病已经多年。自1995年罹患癌症以后，经过手术和放射治疗，她的癌症得到了控制。但放射治疗时过量的射线给表姐体内组织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二十多年来她四处求医而不得痊愈。脓血症一直在慢慢地吞噬她的生命。表姐在2019年经历了两次轻度脑溢血的袭击，身体逐渐恶化。2021年以后，多年未见的癌症卷土重来。表姐看淡生死，拒绝任何检查治疗，终于卧床不起。进入2022年，表姐的身体每况日下。元月十七日零时刚过，表姐在家中安静地离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姐，是在2018年的早春四月。当时我到加州圣迭戈去看望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得知表姐正好也在加州圣克拉门托的儿子家中，就改变了原定的行程，抽出了两天时间到圣克拉门托去看望多年未见的表姐。

那是表姐在美国的第二次手术后不久，她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为了不过多地影响她的休息，我打算下飞机后在机场自己租一辆车到表姐处跟她见面，一起吃一顿饭。当晚我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跟她告别后就飞回华盛顿。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表姐后，她一口否定了我的计划。她告诉我她们全家一定会亲自到机场接送我，坚持一定要我住在他们家，不能到酒店去住。

当天我下了飞机走近机场出口，第一眼就看见远处向我招手的表姐。走近才发现表姐虽然比多年前我回国见到她时变化了许多，但对一个才经历了两次手术的七旬老妪来说，她看上去仍然精神饱满，说话还是那么大声而且一开口就滔滔不绝。

到家以后，表姐认真地对儿子和媳妇说，这次要好好招待表舅，我要还欠他的情。看见我疑惑的表情，表姐回过头来对我说，快五十年了，你还记得我还欠你36块钱吗？我对此事已毫无印象。她看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就告诉我那是多年以前为她的同龄朋友筹措生活费时向我借的一些钱，合计有30多块，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还给我。几十年来，表姐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实诚，直率，讲话一点都不拐弯抹角。

那是在上世纪的文革期间，表姐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异性朋友。他们都是些思想活跃，爱独立思考，追寻真理的二十岁左右的同龄人。因为当时学校停课，表姐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读书讨论，交流心得。我有时也会跟着表姐参加他们的聚会，坐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讨论。那是几个过着清贫的生活，却不甘于思想贫乏的年轻人。表姐是他们当中唯一的女性，当仁不让地担起了替男生管理生活的责任。当某个月的他们生活费入不敷出时，表姐就会向我借上几块钱，以解燃眉之急，待有钱后就再还给我。那时我家里家里经济还算宽裕，每个月都会给我一些零花钱，我会把多余的钱都存起来。这些钱就成了表姐的备用金。我记得曾有表姐向我借钱这回事，却一点也不记得还有这样一笔钱。谁知近五十年来，表姐还一直记挂心中。

在那次见面中，表姐向我讲述了她多年来她身体所经受的煎熬，在大洋两岸寻医问药的艰辛。她谈到当美国医护看见她身上背负的二十多年来未能结痂的伤口，无不表示深切的同情，惊叹这位弱小的东方女子具有怎样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意志力。尽管美国医生表示会竭尽全力为她医治，终因时间太过久远，体内损伤的组织实在太深，两次手术均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没能完全消除她身体的疼痛。但表姐谈起美国医护人员对自己的关心体贴，感恩之情溢于言表；谈起自己的病痛，语气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怨天尤人。

表姐告诉我，近年她已昄依佛教，把自己完全交以佛祖。她目前每天专注于读经和修行佛学。我想正是表姐晚年以后对佛教的虔诚信仰，所以她能在生老病死面前保持冷静超脱。

第二天，表姐一家坚持将我送到机场安检口。原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与她见面，没想到就此机场一别，竟成了跟表姐的永訣。

2.

天香表姐是我的大姨妈的大女儿。 我母亲生前跟她的大姐，我的大姨妈姐妹情深，关系非常亲密。我小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天母亲都会带我到大姨妈家去。母亲跟大姨妈拉家常，我跟表姐表哥玩，从小就与这个唯一的表姐建立了特殊的感情。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跟表姐和两个表哥第一天上幼儿园，因为年幼认生，哭闹着不愿进自己的教室，拉着表姐不肯放手。刚好表姐的教室跟我的教室是隔壁，我至今还记得表姐坐在隔壁教室门口拉着我的手直到我安静下来的情景。

长大上学以后，表姐更成了我崇拜的对象。表姐生性聪颖，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套用一句现在的话来说，表姐就是一枚妥妥的学霸。表姐非常喜欢《居里夫人传》这本书，居里夫人是表姐学生时代的偶像。她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当时如果不是文化革命大学停办，已经高三年级的表姐一定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以表姐的天资和踏实性格，她一定会在科学的路上走得很远。文革以后，表姐虽然错过了上大学的最好时间，但她以高中的坚实基础，考上了省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省社科院工作，她工作后撰写的论文曾多次获奖。

从小学到高中，表姐的作文都写得特别好。几乎每次作文都会被老师选为范文在全班宣读。我每个星期日下午到表姐家去玩，见到表姐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的作文本来看，向表姐学习写作文。我至今还记得她高中时写的那篇散文《春雨》的结尾：春雨，尽管人们如此地喜爱你，但我们不会祈求你!语文老师的评语是：结尾有力，表现了人定胜天的精神。现在看来，虽然没有摆脱当时政治挂帅的印记，但当年的我觉得文章结尾好有气魄。

表姐在体育方面就不如她在学习上那么出类拔萃了。我还记得她在高中时学游泳的一件囧事。一个星期日，表姐兴冲冲地告诉我，她们学校要组织学生到我们学校旁边的南明河去学游泳，她要准备游泳衣。思想保守的表姐不喜欢商店出售的游泳衣，认为过于单薄而且身体的有些部分露得太多。为了把身体遮盖得严实些，她自出心裁要自己做游泳衣。她跟几个要好同学商量后决定用毛巾做游泳衣。到了表姐她们上游泳课的那天，我来到河边，看见表姐和几个同学穿着厚厚的自制游泳衣慢慢走到河里。下水以后，毛巾很快吸满了水，表姐她们身着沉甸甸的不断滴水的游泳衣，在水里艰难地挪步。会游泳的人穿着那样沉重的衣服在水里都难以游动，更不用说像表姐这样的初学游泳者了。表姐的第一节游泳课就这样泡汤了。

表姐还是我学骑自行车的教练。大概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每个星期日下午，表姐都会跟几个女同学一起，用大姨夫那辆单位的自行车在女中的操场上学习骑自行车。当时我也非常想学，表姐就带着我跟她们几个女生中轮流学骑。我记得在学骑的时候，表姐和一个女同学就在后面扶着自行车的货架推我前行，后来就会悄悄放手让我单独骑行。练习了几次以后，我就这样在表姐的帮助下学会了骑自行车。

3.

表姐是一个信念坚定，坚韧不拔的人。在常年病痛的折磨之前，她在年轻的时候就经受了大多数同龄人没有经历过的磨难。她在高中时期跟几个同龄的朋友一起阅读了大量的哲学，历史和文艺方面的西方经典著作，接触到西方价值观。他们在一起讨论黑格尔，康德的哲学，谈论西方的政治制度，对现实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思考，开始树立为当时社会所不容的信仰。她和她的同龄朋友们对于思想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受到了来自国家机器的迫害。在她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为自己的独立思想身陷囹圄的时候，面对来自家庭亲友的压力，外界的歧视，表姐没有半点退缩，竭尽她的能力帮助失去自由的朋友们。每个月探监的日子，她一个女孩都会只身一人定时去看守所探望他们，为他们送去所需要的物品和药品，也带去对他们的支持。表姐虽然自己没有完全失去自由，但后来也被迫与自己的父母弟妹们分离，被工作单位流放到远离市区偏僻的农场，过着近似劳改的生活。一个年轻的女孩孤身在农场白天放牛开荒，晚上对着油灯读书。直到她的朋友们重新获得自由，表姐才得以离开农场与家人团聚。表姐就像她所景仰的俄国沙皇时代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样，无怨无悔地追随自己的信仰。

上世纪文化革命的十年浩劫，举国上下无数优秀的文化典籍被付之一炬，几乎所有图书馆里的中外书籍杂志都被封禁。表姐和她的朋友们发现省某图书馆封存有大量收藏的中外哲学，历史，文学，艺术书籍。了解到那些宝贵的文化经典被长期封禁，甚至可能被焚毁，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保存这些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他们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从图书馆“借”出了大量的封存图书，藏匿于不同的地方，以满足他们阅读的需要。表姐和她的朋友们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自我读书自由。当然，他们后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4.

我和表姐交往比较密切的那几年，正赶上上世纪那个”革文化的命“的荒唐年代。那也正是我求知欲旺盛，需要汲取人类精神营养的时期。可当时我却无学可上，无书可读。表姐他们在实现了读书自由以后，在我家里也存放了一部分他们“借”来的图书。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过来轮换一部分存放在我这里的书。表姐叮嘱我不要把藏书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以免他们追问书的来处。她告诉我，存放在我家里的书，我自己可以任意阅读，但不允许把书借给其他人。当时我一方面有点想显摆自己能搞到禁书，另外也非常希望能与别人交流自己读书的心得，就瞒着表姐把存在我这里的书偷偷地借给了一位最要好的同学看。他每看完一本后就到我这里交换另一本，也交流一下彼此的读书心得。不久以前，朋友还跟我回忆起这一段难忘的经历。我们都觉得很幸运。在那样的年代，表姐能给我们提供机会接触到这么多的人类文化的精华，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填充了我们曾经苍白的精神世界，教会我们学会了思考，使我们能成长为今天的我们。

表姐带来的这些书籍，陪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那段无学可上，无工可做的赋闲岁月。在那段日子里，我读到了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法国司汤达，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英国查尔斯•狄更斯，夏洛蒂·勃朗特；美国杰克•伦敦，玛格丽特·米切尔等世界文学巨匠的代表著作。阅读这些世界最著名的经典文学作品，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让我体会到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假恶丑，对人性和人生有了初步的理解。表姐带来的图书中还有一些当时尚未公开出版发行的内部书籍，《第三帝国的兴亡》，让我学习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和纳粹德国的兴衰史。《戴高乐传》，尼克松的回忆录《六次危机》，《艾森豪威尔传》让我了解到西方政治家的人格魅力和他们对世界重大历史事件时的处理过程。几十年以后，当我在巴黎和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博物馆里看到那些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绘画，雕塑的真实作品时，我就会想起在表姐那里看到的那套精美的《世界艺术画册》。我是从这些画册中第一次看见到这些作品的图片。而我第一次看见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的雄姿，则是从表姐的那本《美国奇迹》画册中。

在我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过程中，表姐对我的思想启蒙，起到了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后来我工作以后，表姐又鼓励我在业余时间跟着表姐夫学习英语，为我后来的赴美留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与表姐的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表姐无限感慨地对我说：看见你今天的这个样子，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天香表姐离开了我们。如果她仍然还被人想起，她就还活着。

（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