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作家想搧起读者的谋种情绪时,他需要媒介。只有在下面两个条件都满足时,他的企图才能成功: 1. 这种媒介与他编的故事吻合得天衣无缝,2. 这种媒介被读者的知识水平和生活经历认可。
例如莫言的《檀香刑》,整书的主要媒介是檀香刑这种刑罚(从肛门里插进一根木桩,从后颈穿出来而不死,让受刑人痛苦),其臆想和荒诞毁了这本书。
《提琴》的媒介是“老侯会修提琴”和“见过一把好提琴”。
从一开头到“四城的人都叫老侯洋木匠”,文章一大半的文字无非想说,老侯会修提琴,见过一把好提琴。然而这两点都表达得很不成功。一个乡下木工,
用鱼胶粘了一下脱胶的琴就叫修琴了?他所从事的木工工作和修理提琴相去十万八千里,要从他的工作到得到修琴经验,还需要有几年的专业训练。木风琴靠金属簧片发声,其木工活只是一个用来支撑的架子而已,
木工怎么修复发声系统?更重要的,他知道什么是好琴?好琴是音色好,不是看起来漂亮和木工活做得细。他怎么知道意大利琴是好琴?是神父告诉他的?这些为后面打下伏笔的描写都经不住推敲。
如果把这些经不住推敲的东西全换可以被读者的知识水平和生活经历认可的描写,这篇文章会变成这样:
“老侯是手艺人,悟性很高。老侯原来在乡下学木匠,后来经教堂神父介绍,到一个乐器修理店工作了几年。神父请他修过一把很贵重的意大利小提琴。
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专门修洋乐器。
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请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那把琴,老侯没有吭声。老侯知道,跟教会沾关系,是麻烦。因为是修过的东西,所以做起来很快。
干部来取琴的时候,老侯忍不住说,您的这琴是把好琴。干部说,不是我的,是单位上的。老侯说,就是不太爱惜,公家的东西,好好保护着吧。是把好琴。
一九六六年夏天,到处抄家砸东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厂里不开工,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
老侯在这个单位里东瞧瞧,西看看。单位里人来人往,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加了硷的面糨糊味儿。老侯后来笑自己,这是干吗呢?人家单位的东西,自己找个什么呢?怎么找得到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琴面板已经没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糨糊刷大字报。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那人刷完了,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我看了这篇文章并不感动,它似乎等同于下面这样的一篇极简小说:
“文革中,人们用高级意大利小提琴来勺浆糊刷大字报。”
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文学的,心理的,感情的东西可以触动我。
你要当一个作家,写出好的作品,你写出的东西必须是“技术层面无懈可击”,这是没得商量的事情。否则创造出的就是当今抗日神剧,为了使情节流动,达到说教的目的,使用那些脱离生活支撑的媒介,
那些我们每天在骂的东西。如果你专业知识有限,你就不要接触那个题材。为什么陈忠实为了《白鹿原》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泡在各地文史馆读县誌,他不想让所使用的任何“技术层面”的东西有懈可击。
如果马马虎虎地凭想象凑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来释放自己心中认为可以触动人的主题,不管这主题是多么昂贵,他的作品是肤浅的。如果作家写作时,心里知道这篇东西是糊弄那些不具有某种知识的人,
这个作家是劣等的。如果说阿城这篇文章想达到的“触动人的主题”是“反映那个年代的荒诞”,其效果是达到的了,但它达到的途径和我说的那篇极简小说等同,至于他费力构造的老木匠的那些“血和肉”,
我只觉得和裤裆里藏手榴弹的情节差不多。
你认为读者会因为一篇小说有高贵的主题而放低对“技术层面”的要求,这决定于读者的水平。但如果作家有这种想法,那对他说是一种悲哀。莫言说他创作时就像上帝,这话很对,每个作家都应该有这种感觉。
但他们也应该感觉到,上帝创造的是活生生的人和世界,而不是那些空洞的概念和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你说“一个乡下出来的土木匠,竟然跟一把意大利小提琴产生了某种联系,这就是较为吸引人的故事题材”,不错,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题材。但怎样把这种联系建立起来,使人感觉自然,真实,有味道,
是作家面临的最大的挑战,也是他能力的体现。就阿城文章中那些描写,看不到其中有血肉的联系,只看见一些牵强的线条,所以不会感动细读的人。
可以想像阿城创作这篇东西时的动机。乡村木匠和小提琴,意大利琴和浆糊勺,多么强烈的艺术反差,在近千字的短文中还触到时代的悲剧主题。构想很好,但我认为他没有达到。
附:阿城/《提琴》
老侯是手艺人。老侯原来在乡下学木匠,开始的时候锛檩锛椽子。
锛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站在原木上,用锛像用镐,一下一下把木头锛出形来,弄不好就锛到自己的脚上。老侯一次也没有锛到自己脚上。
老侯对没有锛伤自己很得意,说,师傅瞧我还行,就让我煞大锯。
煞大锯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先将原木架起来,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一上一下地拉一张大锯。大锯有齿的一边是弧形的,锯齿有大拇指大。干别的活可以喊号子,煞大锯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锯完才算。
老侯的腰力就是这两样练出来的。后来老侯学细木工,手下稳,别人都很佩服,其实老侯靠的是腰。
老侯学了细木工,有的时候别人会求他干一些很奇怪的活儿。老侯记得有人拿来过一只不太大的架子,料子是黄花梨,缺了一个小枨,老侯琢磨着给配上了。
人家来取活的时候,老侯问,这是个什么?来人说,不知道。老侯心里说,我才不信不知道呢。
不过老侯到底也不知道那个架子是干什么的,这件事一直是老侯的一块心病。
老侯的家在河北,早年间地方上有许多教堂,教堂办学校,学校上音乐课,用木风琴,弹起来呜呜的很好听。老侯常常要修这木风琴。修好了,神父坐下来弹,老侯就站在旁边听。
有一次神父弹着弹着,忽然说,侯木匠,你会不会修另外一种琴?老侯问,什么琴?神父说,提琴。老侯不知道,嘴上说试试吧。神父就把提琴拿来让老侯试试,是把意大利琴。
老侯把琴拿回家琢磨了很久。粗看这把琴很复杂,到处都是弧,没有直的地方。看久了,道理却简单,就是一个有窟窿的木盒。明白了道理,老侯就做了许多模具,蒸了鱼膘胶,把提琴重新粘起来。
神父看到修好的琴,很惊奇。神父于是介绍老侯到北京去,因为教会的关系,老侯就常修些教堂的精细什物,四城的人都叫老侯洋木匠。
老侯因为修过洋乐器,所以渐渐有人来找老侯修各种乐器,老侯都能对付。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专门修洋乐器。
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请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那把琴,老侯没有吭声。老侯知道,跟教会沾关系,是麻烦。因为是修过的东西,所以做起来很快。干部来取琴的时候,老侯忍不住说,
您的这琴是把好琴。干部说,不是我的,是单位上的。老侯说,就是不太爱惜,公家的东西,好好保护着吧。是把好琴。
一九六六年夏天,到处抄家砸东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厂里不开工,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
老侯在这个单位里东瞧瞧,西看看。单位里人来人往,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加了硷的面糨糊味儿。老侯后来笑自己,这是干吗呢?人家单位的东西,自己找个什么呢?怎么找得到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琴面板已经没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糨糊刷大字报。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那人刷完了,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