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总称他是四川眉山人,其实他家是在夹江县和洪雅县之间的一个小镇,离眉山还有几十公里。江先生在镇里一家建材仓库当保管员,江太太经营一个小吃摊,卖四川抄手。 不过他家也真和文化古城眉山关系密切,儿子江建平从初中开始就跟着江先生的哥哥在眉山生活,连假期都少有回家,这是他哥哥的主意。哥哥是眉山一所中学的校长,妻子过世, 又没有子嗣。凭着数十年的工作经验,江校长太知道树人的那些事,他要帮弟弟把这事担起来。那些年,江先生和太太为儿子做的就是一件事,拼命挣钱,一年两次把挣到的钱送到哥哥那里。 每次去送钱,江太太都要拖着江先生去祭拜三苏祠,虔诚的心意,最好的烟香,乞求学圣护佑他们的儿子。她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儿子出息。

建平出息得超过他们的想象。先是出了眉山到重庆读大学,接着出了重庆到美国读研究生,后来又在美国的南加州找到了工作,结了婚,买了房子。

建平的生活安顿好后,立即把退休了的江校长接来住。并不是他忘记了父母,是他对伯父太感激了。江校长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鼎力相助过的学生遍天下,现在是果实成熟的季节, 世界各地学生们的真心邀请让他目不暇接。他在南加州住了两个月,知道建平的妻子小秦怀孕后,就坚决地告诉建平,把你的父母接过来晒晒加州的太阳,帮帮你们快要出世的小宝宝, 接着留了些钱为弟弟夫妇买机票,就往加拿大去了。

江先生老俩从没有经历过这样长的旅程,从眉山算起总共三整天的奔波,他们并不感觉疲劳,也没有什么时差颠倒,睡了一觉后又精神十足。建平和小秦都上班去了,老俩花了大半天时间就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 就像当时收拾江太太的抄手摊子。其实偌大个最新款式的独家住房里,真没有多少象样的东西。底层是厨房和起居室的连体布局,里面只有一只旧沙发和一套脱漆的餐桌,像一个空旷的跳舞厅。 房子各个部位的装修都选择了最简单的形式。四个卧室只有两个有床,有床的卧室除了床和台灯便无他物。老俩睡的床没有床架,席梦思直接放在地毯上,地毯也是规格最低的品种。生人进来会嘲笑主人的穷酸, 懂行道的才知道里面的学问,那学问是建平大伯对他说的一句话,“不管怎样穷,只要有可能就尽快弄一处好房子,其他都不重要,可以慢慢来”。掂掂南加州的房价和建平小两口的收入,他们已经做得超乎想象了。

才住了几天,老俩就像成了无事的闲童,于是附近的那个食品超市就成了他们的去处。这里“附近”的定义和家乡不一样,食品超市离他家其实有一公里多,他们要步行半个多小时。开始他们只是逛逛, 见识洋食品的种类和价格。渐渐地,江太太对食品和价格的悟性使她看出了一些门道。每天上午,附近的中国老人们会挤在超市的一个角落,争相购买那里的食品,面包,肉,鱼都有。 江太太从一位七十多岁的中国大妈处听到,那些保鲜期到了的食品,当天就要拿出来在那个角落减价出售。很快学会了识别食品标签上的单价和总价,江太太成了那个角落的一员。

“你们猜这顿剁椒青鱼花了多少钱?”有一天晚饭桌上,江太太突然问建平和小秦。建平不记得买过青鱼,以为是小秦买的,随口答:
"青鱼三元一磅,这里大概两磅,我想材料怕是六七块钱吧?”
“三块。”江太太的回答使两人吃了一惊,她接着把在食品超市的那个角落购物的经历说了出来,并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这样做不会影响健康的原因。
“妈,没有想到你这样厉害!”小秦吃了一块酸辣甜嫩的鱼肉,称赞道。听了这话,江太太心里真是好受。从此,她和她那点用人民币在家乡兑换的美元,对这个家也开始有点贡献了。

食品超市旁边有一个垃圾站。设计得十分别致,江太太第一次见到时,还以为是座凉亭,因为走到近处也闻不到垃圾的气味。那一天傍晚,老俩吃完饭出去散步,习惯地又走到了食品超市附近。 他们见一只靠椅放在垃圾站的门旁。那是一只办公室用椅,制作精细,柔软的靠背和座垫,一看就知道坐着十分舒适。江先生过去用手转了几下,又坐上去,靠一靠,“没有问题呀,怎么就丢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把它检回去吧,放在睡房里晚上还可以坐一坐,丢了也是丢了。”江太太也走过去摸着椅子说。

“怎样拿,这样远的路!”

江太太左看右看,不声响地离开了垃圾站。一会儿,推着一辆食品超市的购物车走过来,“用它!”江先生看着老伴和购物车,好一阵犹豫,不知道这样做在这里是违法还是违规。他知道,和老伴讨论是白搭, 按家乡的经验,她的回答一定是,有人管就是违法违规,没人管就不要为难自己。天已全黑,行道上亦无人影。在老伴的紧紧催促下,他还是帮着把靠椅装上小车,推着往家里走。

江先生推着车,江太太一旁扶着,在淡淡的灯影中,沿着那优雅的路边行道,走到离家最近的一个路口,他们听见“噼,啪”的击掌声远远传来。老俩见过那个炼击掌的人,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华人妇女, 每天要沿着行道练几次。她一边走,一边用双手一前一后地拍掌,前一下“噼”,后一下“啪”,节奏掌握得很好,几乎是每秒种一响。江太太在家乡听说过,练这个功可以治神经衰弱和便秘。

“快到了,抬着走吧。”不管怎样,江先生还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们的举动,包括建平两口。靠椅拿下来后,江太太把小车停靠在道边灌木丛旁,一棵松树下面。

这个优美的社区就这样增加了一处不和谐的景致,像青花磁碗中那撩人胃口的四川抄手,旁边停了一只死苍蝇。不用说对社区环境相当敏感的房地产经纪人,任何路过的人,见了小车心里都会觉得不自在。 这是两车道社区道路旁的人行道,靠住房的一侧是雪白的塑料栏杆,栏杆外种着花草和法国梧桐,靠车行道一侧是修剪整齐的灌木,灌木丛中每隔十米种一棵松树。法国梧桐和松树都长得很高了, 树冠在行道上空几乎连到了一起,华盖一般,走在这几公里长的行道中,人的身,心,眼都会相当惬意。现在那辆塞在灌木丛松树下的小车,毫无疑问会破坏了这种的感觉。

那一天江先生老俩又路过小车旁,正好碰到练击掌功的女人。见了他俩,那女人一边拍手,一边突然扭过头去看小车,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别有用心地说:“都是那些没有教养的中国人干的. . .”四川口音说的普通话, 像家乡镇税务局的办事员。这乡音没有使江太太泪汪汪,倒使她心颤颤,因为那语调和音量,都像是冲着他们而来。江太太寻思着两人那天的行动定是被她看到了眼里, 放车在这松树下时不是隐隐听见有“噼啪”声从远处传来吗。不怪她,怪自己。就像抓到的小偷,初犯怨自己,惯犯怨警察。

“不要紧,过两天会有人把它弄走的。”江先生很有把握在老伴耳边悄悄说。他在国内看过报道,美国人的素质高,喜欢做义务工作,他的想象中那些人就像雷锋一样。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没有雷峰来把小车推走,只是上面的松针越积越多。

江太太每次走到那里就紧张,竖着耳朵听有没有“噼啪”的拍掌声,她害怕见那个女人。要是听到了拍掌声,就会急忙拉着江先生转身回家,坐上好一会儿再出来。后来每次出行,老俩就干脆穿过马路, 走对面的人行道,避开那小车。

避开小车可真有点不容易。一天的晚饭桌上,建平也把小车带回了家里。

“今天皮特对我说,我们的房子要跌价了。”
众人大惊,望着建平卖关子的眼睛。

“皮特和我一个办公室,家就住对面。他说他观察到,我们小区的秩序已经开始在变坏,有人把商店的购物车推到了小区的马路上。他说他的房地产经纪人曾告诉他,一个小区如果放着五辆商店推出来的购物车, 那里的房价会跌一万元。我问他看见几辆,他说只见到一辆,”建平笑笑,“我说他小题大作。”

江先生老俩却笑不起来,江太太起身说要揩一把脸,关了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盖上生自己的闷气。

那一天,建平和小秦不到下班时间就匆匆回家来。小秦脸色苍白,眼睛通红,哭过的模样。老俩急忙上去问究竟。建平示意他们不要讲话,把小秦扶进卧室,关上房门,让她睡上床。 老俩在房门口听见小秦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们没有作过什么孽呀,怎么会这样!?”

建平花了很长的时间稳定了小秦的情绪,出来告诉老俩,小秦在办公室弯腰捡一张纸,就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宝宝已经三个多月。

一个多星期,各种各样理由的安慰,才使小秦渐渐平静下来。但江太太的心却不能,“作过什么孽”几个字像铁锤敲击钢钎,震在江太太的心上,余音不绝于耳。这一家人,虽然地位不高,从来没有会作什么坏事。 记得江太太经营抄手摊时,有一段镇里的小贩们时兴买便宜油来做食品,价钱是正价的一半不到。江太太用食指蘸那油来尝了,觉得没有菜油的香味,从来没有图便宜进过那种油。后来知道, 那是违法的地沟油。现在她感觉心里似乎没有那样干净了,时时想起的是松树下的小推车。那是自己作的孽,把小区搞得不顺眼,成了千夫指,最终都会回报到家里来的。江太太开始变得心事重重, 常常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中午,乘江先生睡觉,江太太一个人溜出去,慢慢走到小车附近,她想做点什么。突然,“噼,啪”的击掌声又在前面响起,江太太的神经抽缩了一下,像见了鹰的小鸡,跌溜溜往回跑。

接下来的一周老俩发觉建平有点反常。上班时间到了不见他出去,窝在屋里敲电脑,对父母说是在家上班,有时在电话上用英语讲很久,有时穿上西装带上领带,出去走一遭又回来。小两口的脸色像打了霜, 互不说话,也少和父母答腔,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老俩不敢问。有一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位穿着入时的华人妇女,和建平用中文在客厅里商量什么事情,老俩在自己的卧室里隔着门隐隐听得到他们谈话。

“你们的房子到现在是涨了百分之十五还多,卖掉这房子,还掉贷款你们也只可以得到三十万左右。如果还想在加州找工作,建议你们不要卖,除非搬出加州。”这是那女人的声音,像是位房地产经纪人。

“你说得对。房子的按揭四千多元,小秦一个人工资付不起。我们还可以再坚持两个月,如果我在本地还找不到工作,就卖了这房子搬出加州。到时候再麻烦你。”建平的声音。

“建平丢了工作!”江先生咬着耳朵对江太太说。

那天的晚饭吃得沉重。建平不提,老俩也綳着,不碰那令人难受的话题,各自舔心中的涩水。饭后,江太太把饭桌收拾停当,就急着要出门去。江先生跟着她,凑近耳朵问缘由。

“乘天黑,我要把那车推回店里去!”江太太说着,跨出了房门。

“你干啥,有一公里多路啊!”江先生跟在后面。

江太太只当没听见,径直往前走。

购物车静静地立在那棵松树下,两个前轮伸进路边的灌木丛,后轮留在水泥行道上,车身上覆盖了厚厚的松针。江太太两手抓住把手使劲拉,使小车的前轮退出了灌木丛,接着开始往前推。

小车的前轮在灌木丛中被灌溉过的泥和杂草裹住,转动不得,在水泥地上艰难地滑行,留下两道黑迹。前面的行道路是一个上坡,江太太使足了劲,小车往前走了几步,再也上不去了。

“车锈死了,又是上坡,你推不过去的!”江先生站在后面喊。

江太太再试了几下,也失去了信心。她立在那里,前思后想,最后还是猛地把小车朝路边一推,回头要走。江太太这一推,使小车撞在一棵松树上,抖落了前轮的那些拘跘,稍停了一下,小车开始慢慢反方向往下滑行。 这一切被江先生看在眼里。

“车滑下来了!”他向老伴喊着并朝她跑去。

待江太太转过脸去,小车已撞到她的正在迈起的后腿,她一失衡向前跌倒在地下。

江先生飞快地冲过去,扶着老伴的双手想拉她起来。

“痛,痛 . . .”江太太呻吟着站起,左臂无力地搭拉着,像是骨头折断了,江先生扶着老伴,六神无主。此时一对散步的年轻夫妇正好路过,男子迅速地赶过来,大声问情况,江先生听不懂, 只是不停地用手往家的方向指,年轻人转过身,背上江太太就往他手指的方向跑。

建平一家人吓得乱成一团。年轻人告诉建平,他看过伤处,肘关节脱臼,没有骨折,情况并不是太坏。现在要平躺在床上,马上用冰做冷敷止痛,他说他是橄榄球队员,这种事情见得多,然后就离去了。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江先生追着建平问。

“骨头没有断,只是脱臼!”建平大声说。

“不要吼你妈,她痛!”江先生推开建平,小心地跪在床边调整垫在老伴手臂下的毛巾。

建平觉得委屈,他没有要吼母亲,只是声音大了点。建平不是那种没有心肝的孩子,他感到的不只是心痛,还有巨大的压力。他记起有一次腰痛,去看骨科医生,什么也没有做,就开了几片药, 健康保险付了百分之八十之外,他自己还要付400 美元。父母的白卡还没有拿到,没有医疗保险的人看急诊,还是骨科,作手术,一万两万,上十万都说不定。他的脸急得通红, 冲到厨房想弄点冰给母亲作冷敷。那是一台只有最基本设置的冰箱,没有制冰功能,他拿出一块冻肉,要父亲先放着母亲的肘上,抓了车钥匙,拉开房门要去买冰。

打开车门时,建平想到了老魏。上次吃了骨科医生的药,腰疼不减,有人给他介绍华人推拿医生老魏。每次服务五十美元,虽然嫌贵,小秦督着他还是做了三次,腰痛就此减轻不少。闲聊中老魏告诉他, 自己原来在上海一家医院做骨科医生好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只是来美国考不上正规医生的执照,所以干这个。对,快去找老魏的电话!不,微信!建平有点激动,车门都没有关,赶紧往回跑。

清风阵阵,月辉似水,应该又是一个凉爽宜人的秋夜。行道那边传来熟悉的击掌声。
“噼. . .啪. . .”,
“噼. . .啪. . .”. . .


(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