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的好友名单上第一个离去的居然是你。
那么应该是谁呢?我战战兢兢地想到了我自己。那时候我们班上,你我是两极。你,英俊潇洒,全校有名的篮球明星。我,一年多的时间就生了两场大病,全班同学探望的对象,
连激动人心的大串联都没有参加。我们是那样地不同,但又有那样多东西把我们联到了一起。
我还记得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我们进入初中的第一天,照例是打扫教室清洁。在大家由于生疏而拘谨地哑忙的背景下,有一位形象不逊于当今任何影视小鲜肉的同学,默默地站在一旁,
一个一个地扫视着大家。你看起来比我们每个人都成熟,比每个人都有气度。虽然在那个时代,外貌不像今天这样是一种硬通货,但它给人的冲击力是一样的。我于是向大家打听,知道你叫张茂薪,
父亲是市委的主要领导,你比我只大一岁,但体育和音乐都很厉害。那时我不以为然,因为曾被灌输的是,雕虫小技没有功课重要。很快发现,我是错的。
体育课上,球场上,且不说老师,教练,球迷把你当成大神来看待,最使同龄男生难受的是,你那像当今科比一般矫健的身段,掠去了那样多他们心仪的女同学的眼神。每次课间休息,同学们围在你的旁边,
看你显示惊人的弹跳,频频触摸那房檐下的混凝土梁,或者睁大眼睛,听你谈反手上篮的窍门。放学时候,当你那行如松的身影走下教学楼的梯子,你喜欢大声唱歌,总有几个同学跟在后面和你一道唱。
这会使一些人心生酸意,我大概是其中之一。
自从我们一道进入学校乐队以后,我们的关系一天天密切起来。你拉二胡,我弹琵琶,你说这两件乐器是最佳的配合,可以玩出很多东西。我记得,我琵琶轮指还没有练顺,就和你搞《紫竹调》,
《旱天雷》。你在大家面前独奏《良宵》,我被感动,于是用琵琶也来试试,你制止我,说这是四不像,我于是给你起了个绰号,“良垄”(《良宵》垄断者)。有一次我们在烟厂劳动,你迟到一个多钟头。
老师问你原因,你说起晚了。后来悄悄对我说,今天新华书店卖《三门峡畅想曲》的谱,我去拐了一趟,还没有开门,下班后我们同去。这就是你那分刘文金先生著名的二胡协奏曲乐谱的来历。
我们社会地位不同,见识也不同。在和你接触之前,我没有玩过照相机。你告诉我,相机光圈的工作原理,“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我就在家里观察我家的猫。那段时间,我经常跑到市委高干楼的你家去,
和你一道玩相机。有一次,你把家里的“海鸥”135相机借给我回家去玩,引起我父亲的一顿惊骇。
我参加工作后,你到了部队文工团,好几年没有见面。
你从部队复员回来,到广播电台当音乐编辑。对我来说,那是羡慕死人的工作,因为当时我正沉迷于古典音乐。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货架上托着心爱的磁带录音机,到广播电台找到你,
想借点小提琴独奏的带子来录一录。那时候,西方音乐还没有完全开放,能有台磁带录音机是十分自豪的。你听了听我的录音机效果,说,“你这是哈哈镜,耳朵都会听坏”。你带我去参观了你们的音响合成室,
要我留几盘空白磁带给你就行。过了几天,你要我来拿“老奥(奥伊斯特拉赫)的几首协奏曲”。那些宝贝,我一直听得磁带脱磁。
“改革开放”后,你也有点大动作。你租了半皮山,开了一家“兰苑”,做兰花生意。那一年你邀我去“兰苑”参观,印象深刻。你说苑子是按你的设计建造的,我惊奇,
你从哪里又修来了视觉艺术的才能?“兰苑”的庭廊,主厅,附厅,雅得我不敢相信。你引我看了你科学种兰的设备,我于是相信你说的,有些兰花价值高达1000元一盆。“兰苑”有一间屋子,
专为文人雅士们“玩文”所用。那天,我们的两位成了书法家的同学,兴业和国智,在那里为我写了两幅珍贵的横方。
两年后我再回家乡,你办起了乐团,自己任指挥。你把那些老音乐爱好者,中学的老同学,曾经的演出团成员,专业的,业余的,在职的,退休的,全都聚到了一起,满足大家不衰的兴趣,
提升社会的文化气氛。我到省艺术馆看你们乐团的那天,你们正在排练《瑶族舞曲》。我想起了中学我们一道排练这首乐曲的场景,那种融入音乐的快感立即攫住了我,你说帮我借一只乐器来参加排练,
我说下一次吧,一定带一只琴回来参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我总期盼着你下次又会搞出点什么名堂,来使我们吃惊。这次是真正地吃惊了,宏微告诉我,你在七月初离开了我们。
我不能自主地想翻一翻你映在我的大脑皮层里的那些流水账,不为什么,就是想在这些记忆被定格的时候,再见一见你。我们总暗暗抱怨,在这个时代,就是老朋友也不愿来读自己,更不用说读懂自己。
现在我明白了,会有那样一天的,那是当你的名字在他们的朋友名单上被划掉的时候。
这就是今天我得到的启示,茂薪,要好好珍惜自己朋友名单上的那些人,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不认识。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