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交谈,写作,是人的智力活动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三种表现形式。我们常常看到,有人喜思,有人善谈,有人会写,这只是人的性格,教养,生活环境综合烘焙出来的个体特征,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有智力的高下之分, 因为思,谈,写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而思是经纬其间的主线。但是,这三种形式的智力活动,对个人,对社会的影响却是不同的。

思考是人的大脑的属性,人人都能够思考,只是在深度和广度上有区别。把思考比喻为水有两重含义,其一,水是一切生命之源,思考是人所有的智力活动之源,是思考创造滋养了人类社会和人类文明。其二, 思考像水一样地流淌,“逝者如斯”,除非像水那样用湖潭池库把它蓄起来。

一般来说,人的思考主要有两种内容,与职业有关的思考,和与职业无关的思考,或者说谋生的思考与闲暇的思考。这两种思考的产生和内容是不相同的,它们彼此又相互影响而成就一个真实的人。职业的思考能力是后天形成的, 它会占据人生的主要精力,因为生存是一切的基础。不少人在一生中,除了职业思考之外,很难进行其他方式的思考,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工作的奴隶”。然而,闲暇时的思考,才是人性最根本的东西。 爱因斯坦说:“人的差异在于业余时间,业余时间生产着人才,也生产着懒汉、酒鬼、牌迷、赌徒。由此不仅使工作业绩有别,也区分出高低优劣的人生境界。”当人进行职业思考时,他只可能关注世界这个巨大机器的一个微小部分, 当人在闲暇中进行思考时,他有可能用无拘束的人性去关注整个世界。没有功利的约束,就会有更深层次的创造,发展,享受的可能性。

当人拥有闲暇时,各色各样的思绪和他作伴。高贵的,低贱的,平庸的,杰出的,连贯的,间断的,急速的,缓慢的,除非他死去,思绪的流淌不会停止。然而,绝大多数人的这些思考,并不会留下痕迹或被付诸行动, 或对生活产生明显的影响,它们像似天上的云,随风飘走了。有建树的人,能在这漫天的浮云中,辨识出蕴含着雨意的那些,追随它们,并承接它们降下的甘霖,化为己有。

交谈是思考之花的绽放。如果不仅仅是为了排解寂寞,人用交谈来释放思考聚集下来的能量,或尝试思考的功效。当人主动交谈时,他的思考有了成果,当人被动交谈时,他情愿或不情愿地接受另一个思考的挑战。 交谈是一种社会行为。

交谈可分为有功利的交谈和无功利的交谈。人在有功利的交谈中的表现,视其的功利角色而定,因为它是被利益所驱使,常常掩盖了人的个性特征。人们无功利的交谈,也即闲谈,常常显示出许多基本的人性特点。 就人的主观意志而言,无功利的交谈有两种主要的潜在动机,彰显和倾诉。

回忆你所经历过的所有交谈,或在交谈时自己潜在的思维活动,有多少情况下交谈者是诚心诚意地臣服于一种客观存在的道理,不附带条件地承认自己思考的不足?委婉的托词是司空见惯的。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利益和价值看得高于一切,这是生命的基本属性,因而个人价值的彰显和维护是天经地义的。维护和彰显自己的价值,自己说过的话,自己的思考和见解,是大多数人交谈的动机和主题, 但这样的主题是否成功地在交谈中实现,则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交谈双方性格都很强,交谈不会成功,我们常常听人抱怨,“这个人很难谈”,“和这个人谈起来没有意思”,是对这类交谈的总结。成功的交谈须具备两个条件, 一是都能克制彰显的欲望,二是都有共同的兴趣所在,这样的交谈可以给人以十分美好愉快的感觉,是人所追求的一种境界。但不得不承认,其发生的几率并不是很高。

关于倾诉,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每个人都追求一种倾诉的感觉,就像山涧的溪流,时时在寻找捷径奔向谷底的深潭。倾诉感与其说是发泄的满足,不如说是一种价值的追求。如果认真听过各式各样的倾诉, 你会发现,倾诉者的终极目标,还是一种在个性,人格,尊严上,曲折彰显的欲望。倾诉感是排他的,人一旦获得了倾诉对象,就像在墙上寻到了一根挂衣服的钉子,不会去关注钉子发出的声音。人对来自被倾诉对象的倾诉, 持一种十分狡猾的功利的态度,假意的理解,只是想让自己倾诉的渠道更为通畅。分享是一种装扮过的倾诉,只是名义上似乎大器无私,其实质不过是为扩大倾诉的对象群。每人都幻想着在分享的操作中让他人看到自己的光亮之处, 然而正是这些光亮之处,是其他人所不愿看到的。相反,人在特殊情况下或不经意间分享出去的灾难和痛苦,才会栽培他人的自尊之花,是使不少人更有信心地生活的良好动力。”

正因为交谈这种社会行为提供了人性碰撞的契机,使交谈具有火的特征。交谈会像一把火,可能烧了别人,也可能烧了自己,更有可能烧出交谈者的激情和智慧。像流水一样,火并不是一种长存的实体, 虽然火的物理特征永远一样,你却不可能见过烧毁圆明园的那团火。但是,交谈会留下情绪的漩涡,有可能改变思考的方式,改变思考的深度和广度。

写作与思考,交谈都不一样,写作捕捉流动着的意念和情绪,使之沉淀为实体,用文字或其他形式(音乐,绘画,建筑,等等)留在媒介上。我们所说的“思想的金矿”,难道不都是藏在写作的成果中吗?

虽然思考在本质上是一种劳动,一般人却不那样感觉,因为就像眨眼一样,人在能力范围内的思考是一种自然而随意的行为,它似乎是健康大脑的派生物。交谈要付出一定的努力,有时也要顾及交谈所留下的结果, 但它不必有物质的实体留下来。写作从头到尾都要顾及它的结果,顾及“我会在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东西”,这种动机会使人更严谨认真地进行思考,从而使思考更上一层楼。写作使人的思考结构化,以便传播和被理解, 这时候的思考会更具广度和深度,更有独立性,条理性,逻辑性,前瞻性,趣味性,是其他智慧形式所不能达到的。写作比交谈拥有更为充裕的思辨时间,因而它产生的结果应该是更为成熟,更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潜力。 有一句格言,“你想弄懂那个问题,就去写一本关于那个问题的书。”如果把后一句改成,“去想那个问题”或“去谈那个问题”,其分量显然都是不够的。

写作远远不像一般的思考或交谈那样,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小说家严歌苓在写作中,被不满足的情节缠绕时,几乎想跳楼。看看陈忠实在写完小说《白鹿原》后的心情,“在我划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六个圆点的时候, 两只眼睛突然发生一片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我在这一刻的感觉,不仅没有狂欢,甚至连往昔里写完一部中、短篇小说的兴奋和愉悦都没有。我的真实的直接的感觉,是从一个太过深远的地道走到洞口, 骤然扑来的亮光刺激得我承受不住而发生晕眩;又如同背负着一件重物埋头远行,走到尽头卸下负载的重物时,业已习惯的负重远行的生理和心理的平衡被打破了,反而不能承受卸载后的轻松了。”写作是相当沉重的劳动。

但是这并没有降低写作在人类智慧发挥和发展上的分量。

关于写作的意义,胡适有一段通俗明白的讲述。
“要使你所得的印象变成你自己的,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记录或表现成文章。”
“试举一个例子。我们中国学生对于‘儒教’大概都有一点认识。但这种认识往往是很空泛的,很模糊的。假使有一个美国团体请你去讲演‘儒教是什么’,你得先思想这个讲演的大纲;你拿起笔来起草,你才感觉到你的认识太模糊了, 必须查书,必须引用材料,必须追溯儒教演变的历史。你自己必须把这题目研究清楚,然后能用自己的话把它发挥出来,成为一篇有条理的讲演。你进过这一番‘表现’和‘发挥’之后,那些空泛的印象变着实了, 模糊的认识变清楚明白了,那些至少才可算是‘你的’了,那时你才可以算自己懂得‘儒教是什么’了。”

我们普通人来谈写作,并不一定和创造那些醒世名篇有关,只不过是用笔记录下自己思考的痕迹,例如记日记,写博客,留下随意的情感和生活记录,但是,其效果是完全一样,它同样可以见证人智慧的痕迹, 发拙人思维的深度。写作可以沉淀人的心灵,使人更好地认识自己,提高学习的兴趣。作家王朔说,“写作是心理治疗”,如果你认真写过,会感到这是十分到位的评价。如果能以文交流,以文会友,会发现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交往。经常写作, 会使人更有条理,更注重细节,对生活更有兴趣,更少寂寞。毫无疑问,写作是人最有价值的智力活动之一。

虽然写作的动机是“留下思考的痕迹”,但你留下的东西是否有人关注,那是另外一回事。除非你出了名,成了香饽饽,在这个忙碌,自我的世界上,基本上不会有人来留意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怎样在那里撞击智慧的火花。 所以,追求一种不带功利色彩的写作兴趣,使之成为健康生活的一部分,对于看重智力活动和精神享受的人,将是益处多多。

哲学家笛卡尔有句名言:
“我思故我在。”
他是想用一个主体进行思考的行为,证明这个主体是存在的,以此作为其他哲学推理的基础。
在此,我们是否也可以断言:
“伊写故伊在。”
人的写作行为,应该可以很好地证明,这个客体在宇宙间存在过,并认真地思考过。


(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