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友人的谈话中,她认为我过去的表现是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本文是回答她的一个急就篇。




中国的工农兵大学生推选是1970年开始的,那时我们在宣传队因而对此一无所知。1972年宣传队解散后回到工厂,听说有一位叫伍黔英的,屁股还没有在客车厂坐热就被推荐到贵州工学院地质系,他父亲是省里干部,母亲是贵阳师院一位领导。 自那以后,争取上大学的愿望就在我心里扎了根。当时我在客车厂金工车间当电工,因为有点文字能力被车间主任张志才看中,兼职为车间办公室搞点宣传,为车间领导写报告,写讲稿。几个月后,厂组织教育科的邵丰田,刘志军赏识我的工作能力, 以工作需要为理由经常把我借调过去搞宣传。那一年的后期,厂里要建立共青团总支部,政治处决定把我正式调到组教科搞组织和宣传工作。

1973年初3月邓小平复出。1973年4月,国务院批准了国务院科教组《关于高等学校1973年招生工作意见》,决定在选拔工农兵大学生时要增加“文化考试”的内容。客车厂合乎条件的年轻人都报名参加了6月份的文化考试, 考试是由各个省局分别出题和阅卷。一个多月后得到结果,我的成绩是劳改局第一名。这时我认为当年进入大学应该毫无悬念。1973年8月7日,《人民日报》转发了白卷大王张铁生的信,于是这一年选拔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考试要求被一笔购销。 但是我对上大学还是十分乐观的,因为我一直在“红”和“专”上十分谨慎,而且自信要比大多数同龄人做得好一些。8月底,开始推荐选拔工农兵学员,客车厂得到了4个名额,厂里也把我作为重点对象推荐出去。其结果非但出我所料, 也出厂政治处所料,我没有被录取。被录取的人有,吴平远,罗文琪,郭宏微,刘楠。我在组织科工作,我知道这是“比爹考试”的败北。罗文琪的爹虽然只是个知识分子,其姐罗文秀在机关的能量大过劳改局政治部,刘楠父亲是省农办主任。 郭宏微把这事告诉了他学部委员的父亲,老人家为此事大鸣不平,小郭的愤怒被点燃因而对此有“两肋插刀”言论。

当时叶小文还在江津,他委托我经常照顾和开导他的弟弟叶诚。上大学失败后,我写信和叶诚谈了此事,信中写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既然没有任何权势和旁道,就只有用自己的努力去“砸开前门”。叶诚把这话听进去了, 几年后他考上哈工大时给我来了一封信,大赞“前门理论”,并在他的同学中宣扬。2014年,我母亲生病住在贵阳医学院,得知片区主管医生是叶诚夫人李立斌,便打电话给叶诚,请他太太关照一下母亲,叶诚第一句话就是,“应该的, 应该的,我一直记得你的前门理论!”

1973年至1974年,我用了自己的所有力 量去“砸前门”,果真收到了效果。1974年夏天,厂政治处的领导特地向劳改局要求至少要给客车厂一个工农兵学员名额。我获得录取后,张承杰和邵丰田特别坚持要在我走之前把我的党籍问题解决。 他们都是善良的,有做人原则的,在那个社会中艰难走过来的人,他们不会对一个伪装的自私自利者,踩着别人向上爬的人动容吧?

什么是“前门理论”?当人活在一个对自己的愿望和前途丝毫没有凭自己的能力进行选择的环境中,他不得不尽量去满足资源控制者对这个环境中的个人的各种要求,做到使资源控制者们无可挑剔而不得不接受他。 我们5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经历过这个环境,不可能对此毫无感受。一个年轻人,你的前途不属于你自己,属于你的父母,属于那个资源控制者。当你家庭的社会地位普通得像尘土,你的前面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前门”,别无其他。 实际上,在那样的时代,全中国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无辜地在生活中(或在活着中)运用“前门理论”来保护自己。

钱理群提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是什么呢?任何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这是人的本性决定了的,没有什么可奇怪可非议的。钱教授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描述的是那种精心打扮,精心伪装的利己主义者。也就是说, 这种人把自己打扮或伪装成为利他的形象,道德和正义的化身,而以此去到达其利己的目的。这种例子在改革开放以后的年代里,见得太多了。

“砸前门”也需要伪装,也需要欺骗,这是因为“前门”的所有要求可能与你个人的价值观和道德逻辑相冲突。七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和对那个社会的潜在思潮(这并不是资源控制者主导下的社会思想)的认识告诉我, 这种伪装和欺骗在下面的两种情况下并不违逆个人的和社会的道德(当然不是包括资源控制者所宣扬的某些道德)。

1,他别无选择。同样在那个国家,今天和我们生活过的那个社会时代已经不一样。那时候,一个普通人被出生,档案,地域等等条件控制得死死的,就像是在一条厚重无比的混凝土管道中爬行,除了“前门”, 几乎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发挥自己能动性的出路。今天,人们可以通过高考,做生意,自由职业,出国等等来寻求自己的价值。难怪今天的很多人不理解当年“砸前门”的人,把他们一概地归类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2,他的伪装和欺骗是针对资源控制者们所制造的社会系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意损害其他个体,例如告密,阴谋诡计,两面三刀,或为了自己的利益,践踏人类的普世价值。

(2024年2月)